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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窗惊魂: 桌面电影中的主体、他者与世界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电影艺术杂志 Author 张净雨

网络迷踪


弹窗惊魂: 桌面电影中的主体、他者与世界


张净雨 

 中国传媒大学戏剧影视学院副教授



摘要:“桌面电影”通过主观视角叙事,故事内容信息完全在电脑桌面呈现。作为一种新媒体与传统电影结合的产物,“桌面电影”以独特的媒介语言真实再现了当代人的网络虚拟生活。然而,大多数“桌面电影”都聚焦于网络生活的阴暗面,呈现出惊悚片、悬念片的类型特征。本文试图结合“桌面电影”的叙事策略与媒介语言,揭示“桌面电影”中的三重恐惧:对主体丧失的恐慌、对网络社交的畏惧与虚拟世界入侵真实世界的焦虑。 


关键词:桌面电影 悬念 惊悚片 媒介自反 


       假如拉康在“face to face”( 脸对脸 )的视频聊天界面中,看到“自我”与“他者”的影像同时并置于电脑屏幕前,他或许会感叹这才是现代人最完美的“镜像体验”。如果弗洛伊德面对精神病患的电脑,他会发现电脑更像是一个人的心灵图景,而网络世界则是自我、本我与超我同台上演的剧场。倘若巴赞登陆互联网,他会意识到电脑桌面不是现实世界的“窗口”,而是与物质现实世界日渐模糊的虚拟时空的边界。在数字网络时代,电脑桌面成为了我们的“境”“梦”与“现实”。基于此种新媒介形态,一种脱胎于伪纪录片(mockumentary),以主观视角叙事,整个故事完全在电脑桌面展开的“电脑屏幕影”(computerscreen film),也称为“桌面电影”(desktop film)1应运而生。

       

       2018 年,《解除好友:暗网》(Unfriended: Dark Web)、《网诱惊魂》(Profile)、《网络谜踪》(Searching)——三部桌面电影横扫各大影展,并获得了观众好评 2成为新媒体时代电影语言革新的创作热点现象。其实,桌面电影的媒介形态并不算创新,早在十年前便已经有一些短片和动画片采用了桌面电影的形式,虽然叙事上还不够缜密,但对于新媒介视听语言的探索已为日后的桌面电影奠定了基础。

       

      桌面电影的鼻祖是伪纪录片,准确地说是由“残存影像电影”(foundfootage film) 3发展而来。从《梅根失踪》(Megan Is Missing ,2011)、《巢穴》(The Den,2014)到《弹窗惊魂》(Open Windows,2014),虽然影片汇集了不同的视频资源来讲述故事,但互联网交流的视频逐渐成为影片的核心组成部分,以主人公主观镜头展现的电脑桌面也渐次成为了故事展开的主要空间。直至 2018年的三部桌面电影,整个故事从头至尾都没有离开电脑屏幕,基本构成了提莫·贝克曼贝托夫(Timur Bekmambetov) 所言的真正的“桌面电影”4。 

       

       纵观桌面电影发展历程,不难发现一个颇为有意思的现象,那就是此类电影大多为悬疑、恐怖、惊悚类型片。其实桌面电影作为一种新的媒介语言叙事形态,本可与任何类型片结合,然而为何惊悚悬疑类影片成为其主导类型呢?

       

      桌面电影保留了伪纪录片的恐怖基因,这固然是原因之一,但“网络空间”与生俱来的戏剧张力更是不容忽视的因素。在互联网上,网络用户的主要行为即搜索、破译、寻找、连接与欺骗。这几个动词正是惊悚悬念片的基本戏剧动作。而互联网空间作为现代人暴露表演与藏匿隐身之处,这个“露”与“藏”、“看”与“被看”的空间,可谓是营造悬念的绝佳场所。当然,与惊悚片“处理的基本问题是现代人的焦虑与恐惧,矛盾冲突来源于现代人的人格分裂与心理压力”5一样,桌面电影之所以擅长讲述恐怖、惊悚、悬念故事,是因为它在最深层次上反映了互联网时代,人们的隐忧、焦虑与恐惧。桌面电影中那始终萦绕在网络世界深处的原始威胁症状与恐惧阴影,不是复仇的幽灵,也不是暗网黑客,而是所有生活在虚拟世界的数字居民内心深处的三重恐惧——被控制的自我,不可信任的他者,不再真实的世界。


《解除好友:暗网》:幻境迷宫与黑客之眼



主体之死:被篡改与被控制的主体


      “媒介即人的延伸”6——互联网作为“第三类存在者”,是一种有机化的无机物 7,它与人脑有着相似性,而网络空间作为独特的第三空间 8,又与人的精神空间有着相似性。桌面电影正是通过这种人机相似性,以桌面空间信息、电脑运作模式来进行主要人物的刻画。

       

       许多桌面电影的开场画面即开机登录画面,登录用户名及密码已经暗示了这个人物的身份与性格,开机桌面的壁纸,乃至桌面图标排放的格局,播放的歌单,打开的应用程序都陆续透露出人物的个人信息。《网络谜踪》开场便通过三个账户来回切换介绍了家庭成员的背景故事。其中“逝者”的人生经由日志、邮件、视频录像再度得以重现,这使电脑成为了超越于肉身的存在。此外,在电脑的隐秘文件夹、浏览网页历史、聊天记录、在线直播画面中,还能看到人物掩藏的秘密,压抑的本我......从这个层面上来看,桌面电影可谓是德勒兹“大脑即银幕”(the brain isthe screen) 9的媒介实践,电脑桌面展现了人物心智中混沌的潜在领域、大脑的内在世界,是“幻觉的现实”(realityof illusions) 10。 因此,观众观看桌面电影的过程,实际上是一场“脑内”探险历程。通过电脑桌面上杂乱无章的信息,在人物多个“网络自我”11中,观众逐渐破译出主人公暗藏的秘密。脑内探案的过程或是积极的:如《网络谜踪》里的父亲通过破译女儿的网络世界,复原了女儿内心的真相,由此完成了对女儿的救赎,弥合了两者的隔阂和伤痕。但大多数情况下,观者感受到的是《解除好友》系列中主人公身份混杂的焦虑,隐私曝露的恐惧,直至黑客入侵电脑后,主体被控制,继而被摧毁的绝望。

      

       主观视点的使用更是加剧了“脑内探险”的沉浸感。希区柯克认为惊悚的关键在于“把观众直接拉进那情境之中,而不是让他们从外部从一定的距离来观望”12。桌面电影不仅以不间断的主观视点加强观众的代入感,同样也利用了希区柯克在惊悚片中“主客观镜头无预兆性切换,无交代性视点”13的策略来营造悬念与恐怖氛围。表面上看去始终占据主观视角的桌面电影其实享有不同类型的叙述视点。比如在《巢穴》中男友被绑架的戏通过聊天视频实时呈现,但主人公当时背对电脑,她并没有看到电脑桌面上发生的事件,而此时的观众却分享了如同“上帝视角”的电脑视点,比主人公掌握了更多的叙事信息,因而为其命运担忧。当电脑被黑客入侵之后,观众又借由黑客的视点感知到主人公所面临的威胁。这个由主角、电脑、黑客构成的三重视点,使观者切身经历了主体从分裂、被篡改、被控制直至被摧毁的噩梦历程。

       

       与主体消亡史配合呈现的“面孔”消融图,则更为具象地表达了主体之死的事实。一张张并置于电脑桌面的面部特写构成了桌面电影最具特色的视觉表达形象,恐怕没有一个电影类型能够如此依赖演员的面部表演来完成叙事。但与贝拉·巴拉兹所提倡的通过特写面部微表情,以达到把人们的注意力从经验世界引至超验世界的电影“微相学”14不同,在桌面电影聊天软件中所呈现的人物面孔特写里,我们看不到卡尔德莱叶、伯格曼电影中特写人像面孔所带来的神圣宗教意味。经由电脑屏幕的去神圣性、日常化、故障艺术处理,聊天视频中的面部特写,从孤独地对镜喃喃自语、到网络社交媒体的虚伪表演、直至被“黑客”篡改并剥夺身份,最终以数码故障的形象消失于荧幕。这是一幅“数字我”的肖像画从建构到解构的过程。“我是谁”——这个基本哲学问题在此被演绎为桌面电影的第一重恐惧:我那虚假的、多重分裂的脆弱主体,最终被电脑控制与吞噬。 


图片来源于网络



他者之危:“连接”抑或“解除”好友


       互联网的本质核心是“连接”,是信息化时代人类主体相互沟通并与现实世界相互联系的重要手段。15网络空间的社交行为正是桌面电影的主要叙事内容。《解除好友》的片名即来自“脸书”上的“解除好友”功能键。桌面电影通过一系列互联网交流信息来构建故事:从短信、邮件的文字信息转为脸书(Facebook)、推特(Twitter)中的图文视频分享,从手机实时视频(Face to Face)对话到公共聊天室(Chatroom)与陌生人随机畅聊,Skype多人实时对话......跟随主人公的主观视点,在电脑桌面方寸空间内,我们超越了地理空间限制,以多线程的方式与世界进行着信息分享与沟通。然而,这一面面“他者之镜”映照出的却是个体的孤单、人际关系的疏离与“他者即地狱”的恐慌:比如《解除好友》中的相互背叛、《解除好友:暗网》中的黑客危机、《网络谜踪》中亲子关系的隔阂,连情景喜剧《摩登家庭》16也通过在虚拟空间四处寻找孩子,却未发现孩子就在家中的喜剧揭示了虚拟社会人际关系的荒诞性。 

      

       与不确定的主体一样,互联网的他者更是面目不清。比如《网络谜踪》中女儿的闺蜜头像实际上是广告人像图片,人物身份能指与所指的脱钩充分说明了陌生“网友”的不可靠。而女儿朋友圈中的熟人朋友线下冷漠自私的态度与线上动情的哀悼表演则揭示了互联网友情的虚伪本质。《解除好友》从朋友欢聚到互揭伤疤,彻底将互联网与他者的“连接”转变为对他者的“解除”。 

      

       桌面电影对网络交际失败最贴切的呈现,是对传统电影视听语言——正反打镜头的颠覆。在经典好莱坞电影中,正反打镜头通过视线关系建构了人物之间紧密的交流关系。而所谓脸对脸(Face toFace)的互联网交流模式,在桌面电影中只能展现为并置于桌面两个画框中的脸部特写。这种空间构图方式破坏了人物的交流视线,并且由于电脑前的人物在视频聊天的同时还会进行其他的电脑操作,所以人物的眼神常常是低垂的,像在喃喃自语,不似现实空间实时交流时那样专注于对方。网络直播是另一种个人与群体之间的交流方式,而这个在现实生活中本该为万众瞩目的舞台,在网络直播间中更像是一场个人秀,《网络谜踪》中的女儿在直播间所分享的信息实际上更像是她内心深处的个人独白。桌面电影中充斥的个人脸部特写画面,可谓是孤独者的肖像图。 

       

       另一方面,桌面电影中由文字、符号、图像、音效构成了“表征的汇聚”(assemblage of representations) 17。在传统电影里,这类抽象语言信息是处于从属地位的,但在桌面电影中,这些符号系统却具有了表达感情,制造悬念,渲染氛围的功能。当信息输入传送过程,被静止的特写长镜头记录下来时,观者可以通过信息符号的选择、信息输入的速度、输入时的停顿、删除、修改来感受输入者的内心状态。《网络谜踪》是桌面电影中将交流文本系统的情感功能发挥的最好的影片。剧中不善表达情感的父女都将母亲离去的伤痛藏在心里。影片中有一段父女文本交流的片段,全景的对话窗口内,父亲输入了“妈妈也会为你骄傲”的文字,继而镜头转化为特写,整句话占据着桌面,停顿了数秒之后,字母被逐个慢慢删除。这段文字输入过程充分刻画了父亲的内心活动。 

图片来源于网络


       值得一提的是,电脑系统的功能符号也成为了桌面电影叙事表意的一部分:比如开机、关机、死机、黑屏都意味着交流的突然中断或开启,形成了影片的叙事节奏。电脑故障更成为桌面电影中的重要修辞手段。在《解除好友:暗网》中,当人物即将面临死亡威胁的时候,其屏幕上的形象就会发生数码故障。桌面电影深谙数码产品的视听故障已成为现代人感知系统中挥之不去的焦虑触发器,比如刷新网页失败的画面,缓冲标志意味的等待,都给急于获知信息的网络用户带来焦灼。而关不掉的网页,声画错位的视频、中病毒后无限复制的窗口则让人狂躁不安。桌面电影对表征符号的处理回应着“表征的危机”18:信息社会的我们是如此依赖符号来传情表意、认知世界,而表征符号的“故障”与“误识”影响着我们对真情的表达、对世界的客观认知。 

      

       总而言之,电脑桌面——通往互联网的窗口——不仅是人的心智图景,亦是一面照见自我的他者之镜。只是镜子对面的他者与我构成了一个交流的恐惧陷阱:在伪装下,我不能辨认他 / 她的真面貌,不知他 / 她是可以信赖的亲朋好友还是需要防范的敌人。我和他之间的“连接”也是脆弱、稍纵即逝的,我和众多的他者交流,却只能照见自我的孤独,我用各种媒介信息来传达情感,但“故障”总是与交流的言语,如影随形。 




现实之殇:媒介自反与消失的边界


       当生活被各种屏幕包围,沉浸于虚拟世界的时光甚至多于在现实世界里体验生活的时间,我们便成了“楚门的世界”里的子民,不再分得清现实与虚拟的边界。桌面电影恐怕比任何电影类型都更能反应出“拟象社会”19的形态。影片在不同像素的媒介影像中反复切换,相同场景经由不同的拍摄设备、拍摄方法而呈现出影像差异,似乎在提示观众,眼前所看到的一切都不过是经过不同摄像机镜头、电脑数码处理伪造的虚拟之境。

      

        桌面电影常常展现虚拟之境的伪造手段。比如在《巢穴》中,女主角清除视频软件故障,通过放大还原声音等方法,搜索视听影像暗藏的信息;《解除好友:暗网》中,人物临死前,黑客将他在互联网上传播的各种自拍视频及声音进行了重新剪辑,制造了一场伪造的恐怖分子事件,导致警察将其击毙。最终,影片还展现了暗网组织将凶手 PS 为男主角的过程。桌面电影如元电影一般,详细展现了虚拟世界是如何复制并重构、甚至是篡改影像世界的过程,由此引发了观众对所处世界真相的怀疑。 

      

       桌面电影独特的时空构成,不仅颠覆了传统电影时空的组接方式,还放大了网络时空与物质时空之间的差异性,让观众深刻体会到身处虚拟世界的不适感。电脑桌面方寸空间内以超文本链接形式嵌套在一起的网络时空,能够让人坐地日行千万里,且可实时和世界各地的人沟通,它与真实时空的相似性让人误以为这就是真实世界,而它与真实时空的差异性体验又让人在这个伪时空中感到不安。比如桌面电影中的人物大都通过聊天软件来进行实时交流,虽然身处不同地点,但共时性却保证了交流的在场感。然而,由于网速限制、电脑技术故障的原因,常常会出现声画错位的现象:只能闻其声,不见其身影,或能看到视频中的人像,却听不到他言说的内容,声音画面的延迟、卡顿,突然黑屏或死机对实况交流的中断......这些现实时空中交流不会出现的“故障”都会瞬间刺破虚构时空的真实感。《巢穴》中的假直播、《解除好友:暗网》女主角聋哑人的设置便凸显了网络空间交流的障碍。

     

       实时交流与直播场景中的时间中断与事件变速解构了物质时间,电脑桌面与浏览器构成的多重画框空间则由于限制性而构成了充满悬念的伪空间。由于桌面电影的视点受限于电脑的固定镜头,所以当镜头中的人物出画的时候,画外空间信息的流露给观众提供了想象的空间,画内空间信息的缺失又让观众感到紧张焦虑而无能为力。同样,当人物被电脑后方的事物惊吓时,观众只能看到人物的反应表情,在传统电影中所形成的正反打镜头已经成为观众的心理完形意识,于是反打镜头的不可见也加剧了观众的猜疑和担忧。当然,桌面电影中最恐怖的空间体验,是电脑屏幕上呈现主人公背影的时刻,凝视屏幕的主角按视觉逻辑只能以面部出场,其背影的展现意味着被监控与黑客入侵,这个违背主视点逻辑的吊诡画面正是“你在注视电脑的同时,电脑也在注视你”的直观呈现。


       如果说传统电影通过经典叙事与透明剪辑,试图模拟一个自成一体的现实世界,让观众意识不到银幕世界的人工痕迹与虚假性,那么桌面电影则是一次有意为之的媒介自反实践,它不遗余力地揭露虚拟世界与现实世界的边界。《弹窗惊魂》的开场便由一次连续性揭露影像边界的创意构成:影片的前三分钟和经典好莱坞科幻类型片毫无差异,然而在流畅的叙事语言中,伴随着相机快门音效,女主角的画面不时呈现为黑白静帧,这个不明所以的“瑕疵”似乎暗示着对经典视听语言的某种破坏。接下来随着影片片名的出现,叠化画面呈现出一场电影发布会的场景,观众才明白方才看到的科幻片不过是发布会现场放映的银幕影像。此时,镜头缓缓拉出,呈现出网络视频播放的界面,原来这是主角的电脑桌面,以电影海报作为桌面壁纸,似乎暗示了主角与影片的关联。然而,当镜头继续向后拉开,我们又发现方才的“桌面”其实是网页界面,直至主角的电脑桌面全景展现于眼前,观众通过图片、视频、邮件信息,才明白主角是影片中女主角的粉丝,之前不明所以的黑白静帧,是主角边看视频边做的截图操作。这一段由不同媒介影像层层嵌套在一起的媒介视频集合,一次次“混淆”与“揭露”虚拟世界的边界,在“玩弄”观众对媒介世界的认知系统时,也唤起了观众对所处世界不可知,真实与虚拟世界不可辨的恐惧。    


图片来源于网络


        这种对所处世界真假难辨的恐惧在观众使用电脑观看桌面电影的时候愈发明显。电影院漆黑的环境,固定的座位,还原了“洞穴”幻象的体验,让人们得以沉醉于电影之梦。桌面电影则因为和观众电脑桌面的同构,使观众迷失于俄罗斯套娃般的套层虚拟空间中。与凝视电影银幕的观众不同,在电脑上观看桌面电影的“用户”(viewser) 20不仅是观看者(viewer),他还可以一边看电影,一边进行其他电脑操作。而桌面电影故意通过窗口界面的相似性,应用程序的重合,让“用户”无法区分信息是来自电影还是源于自己的电脑。比如电影中的邮箱提示音、脸书的登录声音、Skype 的来电铃声,熟悉的音效让我们本能地误认为是自己电脑发出的指令。对桌面电影而言,其桌面系统越是与观看者的电脑系统接近,越能通过这种同构错觉增强观众的沉浸、互动感,切身感知到剧中主人公所面临的威胁。英剧《九号秘事》(Inside No.9)万圣节特辑采用了相似的手段迷惑观众,在传统的恐怖故事中突然加入了BBC“直播”故障画面,与此同时在脸书与推特上实时和观众互动,并在“直播画面”切回演员休息室场景的时候,让两位演员口述网友们的留言。当然,直播故障画面与实时互动都是伪造的,这一场伪直播秀所带来的恐惧,再不是传统恐怖片中由叙事、视听形象造成的恐惧,而是虚拟世界的威胁刺破“二次元之壁”进入真实世界带来的恐慌。对于感官神经在视听轰炸中变得麻木的数字时代受众而言,只有当虚拟与真实的边界融合一体时,才会被源于真实世界的恐惧所震慑。

       

       试图揭露虚拟世界与真实世界边界的桌面电影,却让观众陷入了多个虚拟世界的混乱,乍看之下这似乎是个悖论,然而,如果将媒介影像比做真实社会的镜像,如今置身于媒介影像中的我们,其实早已经是镜中之人。桌面电影作为镜像的镜像,其对媒介的自反,对拟象过程的展现,对虚拟世界与真实世界存在感知差异的呈现,都在提醒逐渐被虚拟生活吞噬的我们去反思“超真实”社会的 “真”与“假”。 


《网络迷踪》



结语


       桌面电影是新媒体与传统电影结合的产物,无论从生产创作方式、媒介叙事语言,还是观影平台及观影模式都体现出新的媒介特性。然而,桌面电影与惊悚悬疑片的结合,似乎给以智能化与信息化为核心的第四次工业革命投下了阴影。那个萦绕在桌面电影中挥之不去的麦格芬,是技术升级转型时代无解的斯芬克斯谜题——我们怕技术控制了自我,怕技术阻断了情感交流,怕技术摧毁了我们真实可感的温暖世界。正是这三重恐惧使桌面电影成了这个时代的黑镜、梦魇与幻境深渊。 


注释

1  桌面电影指故事完全在电脑或手机的屏幕上展开的电影,互联网的发展及其对日常生活的影响使桌面电影于2010年开始流行。https://en.wikipedia.org/wiki/Computer_screen_film.

2  截至2018年11月24日,《解除好友:暗网》豆瓣评分7.9,《网诱惊魂》豆瓣评分8.1,《网络谜踪》豆瓣评分8.5。

3  一种亚类型电影,《女巫布莱尔》为代表作品,指主人公死亡后,以残存的媒介资料,包括手机视频、DV 跟拍视频、电视纪录片等多种影像为资料,重新还原故事发生的真相。https://en.wikipedia.org/wiki/Found_footage_(film_technique).

4  提莫·贝克曼贝托夫认为真正的桌面电影应该整个故事都在电脑银幕前发生,故事发生时间应等于影片的播放时间,没有可被识别的剪辑与转场,影片中的所有声音都来自电脑。https://www.moviemaker.com/archives/moviemaking/directing/unfriended-rules-of-the-screenmovie-a-manifesto-for-the-digital-age/.

5 郝建. 影视类型学.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133.
6 麦克卢汉在《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中提出的概念。他认为任何媒介都不外乎是人的感觉和感官的扩展或延伸:文字和印刷媒介是人的视觉能力的延伸,广播是人的听觉能力的延伸,电视则是人的视觉、听觉和触觉能力的综合延伸。

7 贝尔纳·斯蒂格勒. 技术与时间1: 爱比米修斯的过失. 裴程译. 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20.

8 周宗奎, 刘勤学. 网络心理学: 行为的重构. 中国社会科学评价,2016,(03):56. 

9 Gregory Flaxman. The Brain is the Screen: Deleuze and the Philosophy of Cinema.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2000. 373.

10  孙绍谊.“大脑即银幕”: 从神经科学到神经-影像. 上海大学学报 ( 社会科学版 ),2015,(06):43.

11  由于网络具有匿名性特征,因此网络成为了个体人格和身份探索的实验室,人们可以在网络中建立与线下不同的多个网络自我。参见S.Turkle. life on thescreen: Identity in the age of the Internet, London Phoenix 1997.

12  [法]特吕弗. 希区柯克论电影. 严敏译. 上海: 上海文艺出版社, 1988. 362.

13  郝建. 影视类型学.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136. 

14 匈牙利电影理论家贝拉·巴拉兹把拍摄人脸的面部特写镜头称之为“微相学”。微相学的观点认为面部特写镜头是电影艺术的独创,它可以把人的脸从周遭事物中独立出来而透视其灵魂。参见[匈牙利]贝拉·巴拉兹. 可见的人: 电影精神. 北京: 中国电影出版社. 2000.41.

15 杨富斌. 信息化认识系统导论. 北京: 军事科学出版社 .2000.121.

16 《摩登家庭》(Modern Family Season 6)第六季第16 集:《失去链接》(Connection Lost).

17,18 张劲松. 重释与批判——鲍德里亚的后现代理论研究 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2013.62, 64. 

19 周卫忠, 简梦芝. 媒介与大众的共塑——浅论鲍德里亚的“拟像社会”. 传播与版权,2018,(08):1-2. 

20 徐立虹. 从Cinema 3.0到VR时代的影像叙事理论. 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17,(05):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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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选自《电影艺术》2019年第1期, 作者张净雨。感谢公号授权海螺转载。未经许可,请勿转载!图片来源于公号或网络。


本期编辑 陈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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